年少时很喜欢的一篇文章,曾和挚友一遍又一遍的记诵,今天又偶然遇到他,转载如下:
我第一次见到它,是在风雪的夜里。我不会抱怨这种天气,因为我是个优秀的登山探险者,我必须在这种天气下工作。我的帐篷扎在海拔三千多米处雪峰的腰上,冷极了。它从帐篷外面进来,一对冷傲的眼藐视着我。我惊呆了:它是一只多么优秀的猎豹!棱角分明的头颅、光洁柔软的皮毛、强壮发达的肌肉、稍稍卷曲的鞭尾,这些使它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逼人的精气和孤独。天啊,在它身上也许集中了猎豹家族所有的优点!可,它是怎么到这来的?又是什么原因使它到这来的呢?这个原因竟能使它暂时抛开对异类的藐视而同我呆在一个帐篷里!我由衷地对它产生了敬畏,也很想知道关于它的一切。我拨了拨火盆,炭火很旺地燃烧着。我想它不会伤害我,因为它不屑;更使我惊异的是,这只猎豹连怕火这种动物所共有的本能都抛弃了。它一眼也不看我,卧下来凝视火盆,一动不动,像一尊冰雕。但,这是一只猎豹!我偷偷打量它,它的眼里忽然有了些暖意,好像在笑,不知道它在想什么。我知道我是无法理解它的,也许连它的同类也不会理解它。何况,想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,可怜的猎豹,它到底要干什么?
次日醒来,发现猎豹正用冷森森的眼光看着我。见我醒了,它一转身出了帐篷。我追到帐篷口,掀起了帐帘。雪地里,它以猎豹家族最优美的姿势向上跳跃攀爬。通常,猎豹是以这种姿势捕猎的。我见过那情景:几十只猎物飞逃而去,卷起滚滚尘烟。猎豹弓起腰,撑开四腿,闪电般刺入尘烟中,从猎物群中从容选定它胜利的祭品——它从不打伏击:不,它不会干那种卑劣的事。现在,那只猎豹就是以这种捕猎的姿势向上奔着。
我回身时,发现火盆上放着一只已烤熟了的山鸡。一定是它弄的。为这只山鸡,它一定很早就出去,跑了很远的路,而且打到后撕掉猎物的毛,剖开它的腹,为我准备了早点。我不敢想像它是怎么不停地在火盆上翻转山鸡的,作为一只动物,它竟不肯欠人的一丝恩惠,而且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和灵性!
我收拾好了行囊,也开始向上爬。我抛开了原先设想的登山路线。我不必担心前方会有什么不测,因为只要顺着猎豹的足迹走就不会有危险。——不知为什么我会这么信赖一只次于人的动物,但我是这样地坚决!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登上山顶,否则我会被冻死。因为向上的坡度越来越大,我根本无法把帐篷背上去,上面也不会有让我扎帐篷的地方,更要命的是,山顶的夜风有足够的力量把我在十几秒内冻僵,登山服根本挡不住那寒气。我一边爬着一边还得检查我的登山服的纽扣、带子、拉链。到了中午,峭壁已经陡得使我看不见山顶了。这时候,我第二次看到了那只猎豹。
它剧烈地喘息着,紧张地盯着我,足有十秒钟,然后掉头上了另一条路。我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让它折回来看我,但我知道必须跟着它,因为它长久地在自然界中搏杀,感觉比人要灵敏得多。它一定察觉了什么危险而来阻止我——一定的!我必须快些,不然风越来越大,时间久了,雪会掩住猎豹的足迹,这会使我迷路,而且探险计划会搁浅。
我大概上了山的另一边。这个鬼地方,正是风口上,雪几乎糊住了我的登山帽,我需要不断地清理它才行。风雪不断抽打在我身上,冰冷和孤独几乎窒息了我,但我无暇去想了,我必须快!我看着它的背影,目送它再次远去。因为陡的缘故,它已经不能跳跃奔跑,它把爪甲深深地抠进雪中或是岩缝里,身子紧紧贴着峭壁,向上滑进,像一只爬墙的壁虎那样灵捷和谨慎。我浑身忽然异样地充满了一股激情,这激情使我在一瞬间忘记了一切,我知道这是被猎豹所吸引着的!
不久,我突然感到峭壁猛地震动了一下。凭经验,我知道另一边发生了雪崩。在这么高的地方,居然发生了雪崩!一般说,这里常年的厚雪早被风凝住了,又没有意外冲击,根本不可能雪崩的。上帝,要不是那只猎豹,我一定死了,伴着永远的雪峰,而且真与天地同在了,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!
临近黄昏的时候,我终于到达了山顶。我第三次看到了猎豹。它迎着轰响如雷的厉风,蹲在这山顶亘古不化的积雪中。它身上均匀地撒着金色的阳光,像一尊金塑的雕像。这情景是那样凝重,那样庄严,连上帝也会被感动。它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远方。天地都在沉默,唯有风在鸣。
这就是我们脚下的一切:云霞含着千峰万岭,吞吐着万象气息,在斜阳余晖照耀之下,它们变换着橙红色的光华,从远天一直流到我们的头上;流云在疾风骤行中如千军万马,轰鸣驰过我们的头顶。五色的霞光泄出如遥远天边的玫瑰,点染得群山俱羞,唤来薄薄的雾遮住曾经伟岸的身躯。夕阳尽情挥洒天地间的风云,叱咤着万种豪迈与温柔;缤纷绚丽的光环交织着光与火的诗篇,燃烧天宇之外的恢弘;纤柔如指的光线弹奏着血色的交响,咏颂苍穹无限的壮美。一曲未毕,天边的霞光已如点点的涟漪,散如落花,垂至心头,积成弯弯的彩虹,久久也不褪散——
我忘记了人和动物的界限,和猎豹一起融进这部不朽的天作之中。我忘情地把手搭在它的头上。它用尽全身力气,向太阳长啸一声,长啸声中迸发出冲天的激情,一直奔射到夕阳之外,拥抱天宇中的一切!我们都被凝固了,很久很久——不是风雪,而是此时此地。
天快黑了,我们必须下山了,我推了推猎豹,它不动,再推,还不动。这时我才发觉它已经被冻得僵硬了。可怜的猎豹,它不惜以生命为代价,竟是为了看一次这样的美景!我回想着昨晚的情景,终于明白它为什么会钻到我的帐篷里:未达心志,它不愿死,它必须取暖藉以保持生命的延续!现在它真的如愿了,并报以生命中最后一声长啸。在它不瞑的笑目中,是否留下了永久的心境?它与天地同在了,而且永远,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。它的心境永远比我的要壮美,因为它付出了它的生命。我应该记录下这一孤独伟大的精灵。我终于想起了我的照相机,并为它拍了张遗照。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再占有猎豹的一切,我下了山。
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别人听,但没人相信。没人相信猎豹会出现在那种地方,更没人相信猎豹会欣赏夕阳。我辞去了登山的差使,因为想起那只猎豹,我便自惭形秽,加上这次登山没能完成我的主顾给我的任务。但,我一生中这最后一次登山已经嵌入了我的生命。我唯一的遗憾是关于那张照片。照片洗不出来了,那地方太冷,即使防冻相机的快门也冻住了,胶片根本没曝光。这故事,只有永远说给我一个人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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